證券時報記者 王小偉

南方區域電力市場啟動連續結算試運行，業內認為電力“電商時代”正式到來；國家電網全國統一電力市場初步建成也已進入倒計時，一場以電價市場化為核心、以資源高效配置為目標的能源革命，不斷樹立新標桿。

多位受訪者認為，中國“電改”正在步入深水區。在這場變革推進中，電價市場化、資源全國調，追求動態平衡的新型電力系統構建是核心要義。從火電、新能源為代表的電力行業規則被快速改寫，到虛擬電廠聚合分散資源施展“電力魔術”，再到“西電東送”與“西電西用”并行改變產業經濟地理圖譜……諸多變化正陸續浮現。

電力系統重大轉型中，一些新挑戰伴生出現。如何強化對市場信號的把控能力，成為各參與玩家的命門。如何避免讓新能源入市競爭變成發電側的零和博弈，也成為不少受訪者的新關切。

電力“電商時代”

以前被計劃緊管的電，正在像蔬菜一樣實現實時結算、全網流通。

日前，覆蓋廣東、廣西、云南、貴州、海南五省區的南方區域電力市場啟動連續結算試運行，22萬市場注冊主體同臺博弈，38億度的日均交易量超過英、法、德三國用電總和，我國區域電力市場建設實現里程碑式突破。

“電價不再一成不變，而是像超市商品一樣，根據供需情況（價格）隨時跳動。要想實現分時電價、實時交易，其實非常困難，比如，廣西的水電想賣給廣東哪家企業、通過哪條線路傳輸，背后涉及各類復雜問題，需要強大算法計算、優化，這有賴于技術突破。”在華北電力大學能源專家李偉（化名）看來，中國電力市場正式進入“電商時代”。

南方區域電力市場啟動連續結算后，市場呈現“高峰高價、低谷低價”的波動特點。新交易模式帶來產業鏈條重塑。

多家售電企業對證券時報記者確認，已經快速參與到南方區域電力市場交易中。主流模式是在白天光伏等新能源發電高峰期，采購來自廣西、云南等地價格較低的綠電，用于廣東等地的制造業生產。

用電側方面，則加速從電費繳納者變成策略性購買者。一家有色行業央企系公司對記者透露，華南業務板塊已經測試將生產線挪至低價時段，初步預測可以使用電成本下降10%以上。

數據中心是人工智能時代公認的用電大戶，隨著AI爆發，將在2030~2035年達到萬億千瓦時水平。世紀互聯是中國第一家美股IDC上市公司，集團副總裁、能源創新事業部總經理鮑益接受證券時報記者采訪時舉例說，目前一個標準的AIDC集群園區，年耗電量約20億千瓦時。以前電價一成不變；現貨模式下，如果一度電下降1分錢，每年就是數千萬的成本節約，這是一個相當可觀的降本空間。

新模式下，發電企業可以通過熟悉市場規則，爭取在電價更高的時段（如用電高峰）多賣電，從而更快地回收投資成本，提升經營效益，這為新能源借力殺出重圍提供了機會。

“以往光伏大發電時，電價便宜如紙；晚高峰火電調峰又貴如金。實際上，這種時空差價，可以為光伏帶來新利潤空間。”李偉判斷，未來光伏的終極戰場不再是補貼，而是現貨市場的價格戰斗力。

南方電力市場連續結算，不僅為終端用戶送上降本紅利，且影響深遠。

有接近能源監管部門的人士認為，這是一次資源效率革命。“電力作為經濟的血液，實現市場化配置，從要素行政分配走向市場決定資源。未來還會形成全國一張網，這樣才能最大化提高系統效率。”

全國統一電力市場已經進入倒計時。

國家電網7月9日披露，1~6月，公司電力交易電量規模穩步增長，省間市場化交易電量完成5731億千瓦時，同比增長8.7%；特高壓直流交易電量完成2923億千瓦時，同比增長14.4%；省間清潔能源交易電量完成3517億千瓦時，同比增長23.1%，呈現特高壓直流、省間清潔能源、省間市場化交易電量三線齊增。

在日前舉辦的夏季達沃斯論壇上，國家電網總經理龐驍剛表示，中國的電力市場建設加速推進，今年年內將基本建成全國統一電力市場；到2029年全面建成全國統一電力市場，推動市場基礎制度規則統一、市場監管公平統一、市場設施高標準聯通。

業內一致認可“中國電力系統正在經歷重大轉型”的判斷。在產業新常態下，“韌性”成為電力行業最重要的關鍵詞。龐驍剛表示，“隨著新能源大幅增加，整個電網電源的特性、電網的形態，以及系統運行的底層理論基礎，都發生了很大變化。如何保持韌性，是全球電力同行、能源同行共同的課題”。

新能源效應

截至2024年底，我國新能源裝機超14億千瓦，首次超過火電成為第一大電源類型。

多年前，業內曾提出到2030年風電、太陽能發電總裝機達12億千瓦以上的目標。如今來看，這一目標提前六年就超額完成，激進擴張之勢盡顯。

前述接近監管的人士分析說，綿延多年的煤電時代，難以形成“全國統一大市場”概念。“新能源的分布式和波動性，決定了原來統購統銷模式的失靈，發電端和用電端，都隨著時間、位置兩個維度不斷變化，電力系統從一個簡單機械體變成復雜體，需要多點對多點的高效鏈接，必須走市場化之路。”

新能源裝機規模仍在擴張中。今年6月7日，華銀電力公告，投資株洲市醴陵市溈山風電場項目等三個項目，預計總投資額約13.98億元。往前回溯三個月，公司作出約15.57億元投建光伏發電項目的計劃。這說明，在保證火電機組具有規模優勢的同時，公司正致力于清潔能源裝機規模的持續擴大，以改善電源結構。

這是否會加劇光伏產能過剩？在合肥國晴新能源有限公司區域總經理李寧看來，真正決定過剩走向的是供給側改革力度和系統調節能力建設。“能源轉型不是零和博弈，火電的退和光伏的進，終將在新型電力系統的框架下走向動態平衡。”

這種趨勢帶來新機會。申港證券研報表示，在構建新型電力系統及“雙碳”目標背景下，風電和光伏發電的不穩定性、隨機性、波動性勢必需要儲能系統協調運行，來保障電力系統安全穩定運行。儲能系統建設、電網系統改造升級仍有望保持高景氣。

火電投產也有動作。7月6日，我國在建最大火電廠——浙江北侖電廠的8號機組經過168小時滿負荷試運行后正式投入商業運行，為高溫天氣再增用電保障。當日，A股市場火電概念全線大漲。

不過火電角色已經蛻變。為了適配電力系統從“火電基荷+新能源補充”向“新能源主體+靈活電源支撐”演變，火電也從主力電源向基礎保障性和系統調節性電源并重的方向轉變。

贛能股份表示，新型電力系統轉型同樣需要傳統能源支撐，不過火電角色已經轉身。“公司所屬電廠參與省內輔助服務市場、深度調峰等相關領域，對構建安全、高效、清潔、低碳的新型電力系統發揮支撐性作用。”

有接近華電集團的人士對證券時報記者介紹，電價和電量都將由市場競爭形成，這使火電和新能源、火電企業之間的競爭非常激烈。火電企業光靠賣電的盈利模式已經成為過去，必須通過成本控制和效率提升來提高競爭力。

與此前“電量模式”相比，電量、容量電價、輔助服務多維盈利模式，體現在部分A股火電公司業績中。以華能國際為例，2024年公司調峰輔助服務電費凈收入21.65億元。

電改強化了光伏行業受益預期。李寧將機遇歸納為三個方面：打破省間壁壘會提高消納范圍和比例；綠電溢價將成為利潤增長點；光伏組件技術迭代和光儲協同增效也會帶來產業增量。

從落地案例來看，新能源入市后，價格普遍下行。去年，甘肅河西地區光伏項目在現貨市場中，有五成左右的項目報出地板價，每度電只有4分錢。“新能源的收益變得不確定，不知道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”，成為一些廠商的新心態。

“行業應對市場化改革，就如同面臨一場達爾文式淘汰賽，物競天擇適者生存。”李寧表示，未來頭部企業會借助技術儲備和商業模式創新享受紅利，中小企業需要聚焦消納細分場景。

李偉認為，未來單純的賣電將很難賺錢，能在能源產業繼續賺錢的主體，必須要能調動多維度資源，轉型成綜合能源服務商。“包括能源大廠都需要從供給側思維，走向用戶側思維。面對傳統賣電模式即將淘汰，EaaS（能源即服務）能力將成為生存剛需。”

交易博弈與區域博弈

新能源快速發展的另一面，是使電力系統背負巨大壓力。在特定階段，一些地方出現“棄風棄光”與“缺電”并行的怪現象，被業內稱為“既多又少”。

這一現象背后，是電力系統既要保證供應又要促進新能源發展，既要合理使用各類資源又要控制用能成本的多重目標糅合。整個市場亟待通過電力市場建設破局，提升資源配置效率，構建新型電力系統，疏導矛盾。

從目前來看，打造全國統一的電力市場體系，囊括了建立電力現貨市場、中長期市場和輔助服務市場等多個方面。

按照國家發改委和能源局的部署，湖北電力現貨市場要在2025年6月底前、浙江電力現貨市場要在2025年底前轉入正式運行，安徽、陜西等地電力現貨市場在2026年上半年轉入正式運行。2025年底前，福建、四川等地要啟動現貨市場連續結算試運行。

“區域電力市場能夠發揮區域電網大型蓄水池作用，以市場化手段實現余缺互濟。”鮑益判斷，南方區域電力市場變革后，華東、華北地區電力市場建設也有望上新臺階。

轉變推進中，市場面臨一些新境況。今年“五一”小長假，山東省電力現貨交易市場發電側連續5天出現負電價情況，累計時長約46個小時。這被視為市場機制主導資源配置的壓力測試。

“負電價本質是發電商為應對電力瞬時過剩的有償發電行為。”前述接近能源監管系統的人士分析說，應當接受并允許其在合理范圍內體現市場的實時供需關系，并從資源配置的角度優化系統供需結構、提升系統調節能力。

區域博弈亦在釀變。在統籌優化能源發展布局中，“西電西用”今年首次被提出。電力視角下的區域博弈，開始進入“西電東送”與“西電西用”并行新周期。

“這肯定會牽涉到產業遷移，尤其是包括上市公司在內的產業龍頭、用電大戶對投資區域的重新權衡。”李偉認為。他舉例說，一些企業會考慮把產業搬到西部，就近用電，未來川渝等地區會承接更多東部產業落地。

這一判斷可以從用電數據的預判中找到映射。官方數據顯示，“十四五”前三年川渝地區用電量年均增長已經達到8.4%，預計2030年將超過9000億千瓦時。

屬地電力鏈已經提速準備。今年6月，四川省首批電網側獨立儲能示范項目——220千伏永定橋儲能電站提前并網投產。該項目不僅將有效降低企業用能成本，更將增強區域電網的調峰調頻能力，為新型電力系統建設和能源綠色低碳轉型提供支撐。

虛擬電廠“魔術師”

“新型電力系統追求的不再是穩定，而是動態平衡。”前述接近監管人士表示，所有參與者都需要適應、跟上這個新變化。

適配新變化，新型主體涌現。“電力魔術師”虛擬電廠就是代表。它沒有廠房和機組，不燒煤也不燒氣，更接近零散電力資源的智慧聚合系統，如今已經在多地開花。

最典型的是“能源小市”和“用電大市”兩重特征集于一身的蘇州。該市2024年全社會用電量1863億千瓦時，是我國全社會用電量最高的地級市。這里越來越多項目正通過虛擬電廠配合電力系統填谷、削峰。例如，通過參與江蘇省電力可調負荷輔助服務市場和需求響應市場，蘇州太湖新城能源中心每年可獲得數十萬元收益。

李偉表示，虛擬電廠將零散資源化零為整，既可以在電力供應緊張時供電，也可以在可再生能源電力負荷過載時消納電力，成為新型電力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。

此前僅承擔算力功能的數據中心，也在向“類虛擬電廠”功能拓展。

世紀互聯近年推進源網荷儲一體化，來提高綠電能源利用效率，促進和保障新能源供應和消納。在鮑益看來，算力中心既是用能載體，通過構建源網荷儲一體化系統，優化算力中心的能源結構，提升綠電消納比例，同時為電網提供靈活調節支撐。“按照我們的構想，數據中心要從單一的用能載體，轉變為綠色低碳、安全可靠、電網友好的新型電力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。”

作為一種全新的商業模式和產業生態，虛擬電廠概念公司股價一度在資本市場遭遇熱炒。截至記者發稿，A股市場虛擬電廠概念公司超過110家。

智能微電網也被視為新型電力體系中的典型聚合型主體。國家能源局曾明確，要大力提升電網資源配置調節能力，明確以虛擬電廠、智能微電網等方式規范化、規模化、常態化、市場化參與系統調節。

前述接近監管的人士表示，在新型主體方面，很多政策還會有突破。今年下半年，智能微電網等相關政策推出是大概率事件。